乌克兰夏天的夜晚是可爱的。像谢佩托夫卡这样的小城,它的中心是市区,四周全是乡村,一到夏天宁静的夜晚,年轻人全都跑到外面来。姑娘和小伙子一对对、一群群,有的坐在自家的台阶旁,有的坐在花园和庭院里,有的索性来到大街上,坐在盖房子用的木料堆上。欢声笑语,歌声阵阵。

空气中流动着浓郁的花香。星星像萤火虫一样,在深邃的天空闪着微光,人声传得很远很远……

保尔非常喜欢他的手风琴。他爱怜地把他那只音色悦耳动听的维也纳双键手风琴放在膝上。灵活的手指刚触着键盘,便自上而下地迅速飞舞起来。低音一声鸣响,随即奏出欢快的旋律。

手风琴拉了起来。此时此刻,你能不闻声起舞吗?你会忍不住的,双脚会不由自主地跳起来。手风琴的琴声充满着激情——生活在人世间是多么美好啊!

乌克兰夏天的夜晚

今天晚上特别快活。一群年轻人聚集在保尔家旁边的木料堆上,说笑弹唱,而笑得最响的是保尔的邻居嘉莉娜。这个石匠的女儿喜欢跟男孩们唱歌跳舞。她唱的是女中音,声音嘹亮而圆润。

保尔向来有点怕她。她的口齿非常伶俐。她挨着保尔坐在木料堆上,紧紧搂住他,大声笑着说:“哟,你这个手风琴手,真不错!可惜,你还没长大,要不,你将是我多么喜爱的小丈夫啊!我就喜欢拉手风琴的人,他们把我的心都融化了。”

保尔臊得满脸通红,幸亏是在晚上,谁也看不见。他想推开这个调皮的姑娘,可是她紧抱着他不放。“呵,亲爱的,你往哪逃?哎哟,多好的小丈夫啊!”她打趣道。

保尔感到她那富有弹性的胸脯紧贴着他的肩膀,不由得局促起来。周围笑声一片,惊醒了平常宁静的街道。

保尔用手推开嘉莉娜的肩膀,说:“你妨碍我拉琴了,离远点吧。”

于是又引起一阵戏谑和哄笑。

这时玛鲁霞插嘴了:“保尔,拉一支忧郁一点的、扣人心弦的曲子吧。”

于是手风琴的风箱缓缓拉开,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轻柔地移动,奏起一首大家都熟悉的本地民歌。嘉莉娜头一个随着琴声唱了起来,玛鲁霞和其他人马上附和她:

所有的纤夫

一齐回到了故乡,

这里多么亲切,

这里多么美好,

我们深情地歌唱。

乌克兰夏天的夜晚

青年们嘹亮的歌声传向遥远的森林。

“保尔!”

那是阿尔焦姆的声音。保尔盖上手风琴的风箱,扣好皮带,“在叫我呢,我得走了。”

玛鲁霞央求他:“再坐一会儿,再拉几曲吧。回家还早呢。”

但是,保尔急着要走,“不,明天再玩吧,现在该回家了,阿尔焦姆叫我呢。”于是他跑过大街,走进小屋。

他一推开门,就看见阿尔焦姆的同事罗曼坐在桌旁,另外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人。

“你叫我吗?”保尔问。

阿尔焦姆朝保尔点点头,然后转身对陌生人说:“这就是我弟弟。”

那人向保尔伸出一只长满老茧的手。

“保尔,是这么回事,”阿尔焦姆对他说,“你说过你们发电厂有个电工病了。明天你打听一下,他们是不是要雇一个内行人来替他。要是的话,就来告诉我。”

陌生人接过话茬:“不,我跟他一道去吧。我自己同老板谈。”

“当然要雇人的。因为斯坦科维奇生了病,今天发电机都停了。老板跑来两趟,急着要找人替他,可就是找不到。他又不敢叫锅炉工一个人来发电。那电工害的是伤寒病。”

“这样的话,那就成了,”陌生人说,“明天我来找你,我们一道去。”他转身对保尔说。

“好的。”

保尔看到陌生人那双安详的灰色眼睛正在审视他。那坚定的、凝视的目光,使保尔有点局促不安。灰色的短上衣从上到下都扣着纽扣,紧紧地裹住他那宽大而结实的身子,衣服显然太小了。他的脖子像牛脖子一样粗壮,整个身躯宛如一棵矮壮的老橡树,充满着力量。

分手的时候,阿尔焦姆对他说:“再见,朱赫来,祝你好运。明天跟我弟弟一道去把事情办妥吧。”

乌克兰夏天的夜晚

游击队撤走三天以后,德国兵进了城。几天来一直冷冷清清的车站,响起了火车头的汽笛声,这是他们到来的信号。消息马上传遍了全城:“德国人来了。”

全城立刻像捅开的马蜂窝一样骚动起来。虽然大家早知道德国兵一定会来,但总有点将信将疑。可是现在这些可怕的德国人已经不是远在天边,而是近在眼前,开到城里来了。

所有的居民都贴着栅栏和篱笆门朝外张望。他们不敢到街上去。

德国人不走路中间,而是排成两个单行,沿马路两侧前进。他们身穿墨绿色军服,平端着枪,枪上上着宽刺刀。他们头上戴着沉重的钢盔,身上背着硕大的行军袋。从车站到市区,他们的队伍连绵不断,宛如一条长带。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,随时准备应对抵抗,虽然并没有人想抵抗他们。

两个军官手拿毛瑟枪,走在队伍前头。一名盖特曼小头目兼翻译走在马路当中,他身穿蓝色的乌克兰短上衣,戴着一顶羊皮高帽。

德国兵在市中心的广场上列成方阵。他们擂起战鼓,集合了一小群胆大的居民。身穿乌克兰短上衣的盖特曼军官,走上一家药房的台阶,高声宣读城防司令科尔夫少校的命令。

命令如下:

第一条本城所有居民,限于二十四小时内交出所有火器及其他各种武器。违者枪决。

第二条本城宣布戒严,每晚八时以后禁止通行。

城防司令科尔夫少校

那幢从前是市政管理局所在地、革命后又归工人代表苏维埃使用的大楼,现在成了德军的城防司令部。楼房的台阶旁,站着一个卫兵。他头上戴的已经不是钢盔,而是缀着一个很大的鹰形帝国徽章的大檐帽了。院子里划出一块地方,用来堆放收缴的武器。

整天都有怕被枪毙的居民来交武器。大人们不敢露面,前来交枪的都是年轻人和小孩。德军没有扣留一个人。

有些不愿当面交枪的人,干脆夜里把枪扔到街上。第二天早上德国巡逻兵把这些枪捡起来,装到军用马车上,运回司令部。

中午十二点以后,规定的期限已过,德国兵清点战利品,总共是一万四千支步枪,也就是说,还有六千支没有交上来。德国人开始挨家挨户搜查,但是搜到的非常少。

第二天拂晓,在城外古老的犹太人墓地旁,有两个铁路工人被枪毙,因为搜出了他们藏匿的步枪。

阿尔焦姆一听到消息就匆忙回家。在院子里他碰到保尔,立刻抓住他的肩膀,小声但坚决地问:“你有没有从外面拿什么东西回家?”

保尔本想闭口不提步枪的事,可是又不愿意对哥哥撒谎,结果全说了。

他们一道走进板棚。阿尔焦姆取下藏在横梁上的步枪,卸下刺刀,抽出枪栓,抓住枪筒,竭尽全力朝栅栏的柱子砸去,把枪柄砸了个四分五裂。砸下的碎块被远远地扔到院子外的荒地里。接着阿尔焦姆又把刺刀和枪栓扔进粪坑。

做完这一切,阿尔焦姆对弟弟说:“保尔,你已经不小了,该懂得私藏武器可不是闹着玩的。我认真地告诉你:以后什么也不许拿回家。要知道,现在为了这个会送命的。记住,以后不许瞒着我。不然的话,你带回家来,给他们查到了,头一个抓去枪毙的肯定是我。你这个小孩他们倒不会碰的。现在正是狗崽子们当道的时候,你明白吗?”

保尔答应以后不把任何东西带回家了。

当他们穿过院子、正要进屋的时候,一辆四轮马车停在了列辛斯基家的大门口。律师和他的妻子以及女儿涅莉、儿子维克多从车里走出来。

“候鸟飞回来了,”阿尔焦姆愤愤地说,“瞧,好戏又要开场了,他妈的!”说完,他走进屋子。

保尔为他的枪难过了一整天。就在同一天,他的好朋友谢廖沙在一个废弃的破板棚的墙角边,挥动着铁锹,拼命地挖土。他终于挖了一个大坑。谢廖沙把领来的三支步枪用破布包好,埋了进去。他不愿意把这些枪交给德国人。昨天晚上他冥思苦想了一夜,实在舍不得这些心爱的宝贝。

他用土把坑填满,使劲把它踩实,又弄来一堆垃圾破烂盖住新土。他挑剔地审视了一番自己的劳动成果,觉得很满意。这才摘下帽子,擦擦头上的汗珠。

“好,这下就让他们搜吧。就是搜到了,也查不清这是谁家的板棚。”

朱赫来在发电厂干活已经一个月了,保尔不知不觉地和这个严肃的电工成了好朋友。

朱赫来把发电机的构造教给这个锅炉工助手,并且教他如何干活。

水兵朱赫来挺喜欢这个机灵的小孩,他经常在休息日去找阿尔焦姆。这个深明事理、神情严肃的水兵,总是耐心地倾听他们一家人讲述日常生活琐事,特别是在保尔母亲抱怨保尔如何淘气的时候,他总有办法劝慰她,让她忘却不幸,变得快活一点。

有一天,在发电厂堆满木料的院子里,朱赫来拦住保尔,微笑着说:“你母亲说你爱打架。她说:‘我那孩子就像小公鸡一样好斗。’”朱赫来纵声大笑,似乎挺赞赏,“打架根本不是坏事,只是要弄清楚该打谁和为什么打。”

保尔不知道朱赫来是在嘲笑他还是在跟他说正经的,便回答说:“我从不平白无故打架,总是在有理的时候才打。”

朱赫来出其不意地提议道:“想要我教你打架的真功夫吗?”

保尔惊诧地望着他,“什么是真功夫?”

“好,你就瞧着吧。”

保尔头一次见识了英国拳击,朱赫来简明扼要地给他讲解了一番。

保尔学会这门本领不是很容易,但是掌握得挺不错。朱赫来的拳头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打飞,让他摔了一个又一个“倒栽葱”,但是他依旧勤奋耐心地学下去。

有一天,天气很热,保尔从克利姆卡家回来,在屋子里转了一圈,没找到活儿干,就决定到屋后院子角落的板棚的顶上去,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。他穿过院子,来到板棚跟前,登着墙壁的凸出处爬上棚顶。他拨开板棚上面茂盛的樱桃树枝,爬到棚顶正中,躺在可爱的阳光下面。

这棚顶的一面正对着列辛斯基家的花园。如果爬到棚顶的边缘,就能看到整个花园和房子的一侧。保尔探头朝屋后张望,看到了花园一角和停在那里的一辆四轮马车,还看到那个住在列辛斯基家的德国中尉正拿刷子刷他的衣物。保尔不止一次地在列辛斯基家大门口看到这个中尉。

中尉身材粗短,脸色红润,留着一撮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胡须,戴着夹鼻眼镜和漆皮帽舌的军帽。保尔知道他住在厢房里,窗户朝着花园,他在棚顶上看得一清二楚。

这时,中尉正坐在桌旁写东西。过了一会儿,他拿着写好的东西走了出去。他把一封信交给勤务兵,随即沿着花园的小径朝临街的栅栏门走去。走到凉亭旁边,他站住了,显然在跟谁说话。涅莉从凉亭里走了出来。中尉挎着她的胳膊,两人一同跨出栅栏门,上街去了。

这一切保尔全看在眼里。他正打算睡一会儿,又看见勤务兵走进中尉的房间,把中尉的军装挂到衣架上,打开朝花园的窗户,收拾完房间,又走出去,随手带上了门。过了一小会儿,保尔看见他已经在拴着马匹的马厩旁了。

保尔朝敞开的窗户望去,清楚地看见了整个房间。桌子上放着皮带和一件闪闪发亮的东西。

他耐不住好奇心,悄悄地从棚顶攀到樱桃树上,哧溜一声溜到列辛斯基家的花园里。他弯着腰,几个箭步就跑到了敞开的窗户跟前,然后朝屋子里看了一眼。桌子上放着一条武装带,枪套里插着一支非常漂亮的十二响的曼利赫尔手枪。

保尔紧张得屏住了气。有几秒钟,他心里发生了剧烈斗争,但是他素来胆大,终于不顾一切地探进身子,握住枪套,抽出那支乌黑闪亮的新手枪,匆忙退回到花园里。他向四周打量了一下,小心翼翼地把手枪插进裤袋,飞快地穿过花园,跑到樱桃树前。他像猴子一般,迅速爬上屋顶,接着又回头看了一下,那勤务兵正安闲地跟马夫聊天。花园里一片寂静……他马上溜下板棚跑回家。

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,没有注意到他。

保尔捡起箱子后面的一块脏布,塞进口袋里,一声不响地溜出房子。他跑过院子,越过栅栏,跑上通向森林的大路。他一面握住那支猛烈撞击他大腿的手枪,一面朝那座倒塌了的老砖厂飞一般地奔去。

他的两只脚快得简直不沾地,风在耳边呜呜作响。

老砖厂很安静。木板房顶有几处已经塌下来,碎砖堆积如山,砖窑也已遭到毁坏,呈现出一片凄凉景象。这里遍地杂草丛生。他们三个好朋友有时候会一起到这里玩。保尔知道这里有很多可靠的隐蔽处,可以藏他偷来的宝贝。

他从一个破洞钻进砖灶里去,又小心地回头望了一下,路上没有一个行人。松林发出飒飒的响声,微风扬起了路旁的灰尘,四周充溢着浓烈的松脂的气味。

保尔把那支用破布包好的手枪放到灶底的一个角落,然后盖上一堆破砖头。他钻出灶,用砖块堵住灶门,做了一个记号,这才上了大路,慢慢走回家去。

一路上他的双腿不住地打战。

“这事会怎么结束呢?”他暗想,不安得心都揪紧了。

为着不待在家里,他提早去了发电厂。他从看门人那里拿过钥匙,打开大门,走进安装着发动机的机房。他一边揩风箱,往锅炉里放水和生火,一边不停地想:“列辛斯基家里现在不知怎么样了?”

已经很晚了,快到十一点的时候,朱赫来走到保尔身边,把他叫到院子里,低声问他:“今天为什么有人到你们家里搜查?”

保尔吓得打了个冷战,“什么?搜查?”

朱赫来沉默了一会儿,补充说:“是啊,情况不妙。你不知道他们在搜查什么吗?”

保尔当然知道他们在搜查什么,但是他不敢把偷枪的事情告诉朱赫来。他吓得浑身哆嗦,不安地问道:“阿尔焦姆被抓走了吗?”

“谁也没有被抓走,可是你们家已经给翻了个底儿朝天了。”

听到这句话,他稍微放宽了心,但是依旧忐忑不安。有几分钟,他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。一个知道搜查的原因,担心以后的结果;另一个不知道搜查的原因,因此警觉起来。

“真见鬼,难道我已经露了马脚?阿尔焦姆一点也不知道我的事情,但是,为什么要到他家去搜查呢?往后应该格外小心。”朱赫来心里想。

他们默默地分开,各自干活去了。

这时列辛斯基家里却闹翻了天。

那个德国中尉发现手枪不见了,就把勤务兵喊来问话。得知手枪确实丢了,这个平常看起来很有修养、沉稳持重的中尉扬起手臂,狠狠打了勤务兵一记耳光。勤务兵身子晃了晃,马上又笔直地站在那儿,眨着眼睛认罪,恭顺地听候发落。

律师列辛斯基被叫来查问,他狼狈地在中尉面前直道歉,因为在他家里发生了这样不愉快的事情。

这时候恰好维克多也在场,他对父亲说,手枪很可能是邻居偷去的,尤其是小流氓保尔嫌疑最大。父亲连忙把儿子的想法告诉了中尉,于是中尉立刻下令搜查。

搜查毫无结果。这次窃枪事件使保尔相信,即使这样冒险的举动,有时也可以平安无事地度过。

选自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

【苏】尼·奥斯特洛夫斯基 著

周 露 译

作家出版社出版

乌克兰夏天的夜晚